薛疏与她并肩而行,穿过熙攘人潮。
远处有马车驶来,行人自觉退避以免冲撞了贵人,几息间车驾就逼近了,从装饰到仆从足以让薛疏一眼认出坐在车内的一定是侯府人,他们祭奠过后回府,恰在此时遇上。
车轮滚动扬洒起点点沉浊,让人足边一凉。薛疏牵着人往旁边一退,还是被家奴认了出来。
马车在路边停下。
“是薛少卿!”
“少卿大人实在抱歉。”
薛疏淡淡摇头,不追究这点小事,家奴的赔罪声惊动了车内主人,俞繇撩开窗侧,见到了同僚。
薛疏握她的手蓦然一紧,言攸忍痛颦眉,因和他面面相觑,恰巧背对着俞繇,只看得到她一身素雅,独独裙摆上沾了好大一片淡污。
俞繇是初次见他单独和女眷出门,目光自然多落在那人处,云丝雾鬓、朱栾香动,好生清冷的人。
“你们如何了?”他满口关切,说话时已经站在轸木旁。
言攸头顶一沉,是薛疏按着她的头扣到自己肩膀,掌心的热烫粘着她肩胛,沉闷的声音拂过颊边:“无事,是他们一时惊慌,打扰长公子了。”
“是家奴莽撞,我该同你们赔个不是。”俞繇和他寒暄,“薛少卿是要回府吗?”
薛疏将伞缘压下去几分,言攸与他紧贴,心跳共振。
“嗯,回府。”
“这位是?”俞繇本不喜干涉私事,但薛疏毕竟曾经是他的妹夫,现在他带着女眷回府,又是什么心思?
薛疏回答得敷衍:“一个远亲。”
“正巧顺路,能捎你们一段,薛少卿要上车吗?”
言攸搭在他腰上的手一握,很轻微地摇头,薛疏低垂着头看向她,唇角微抬:“不必了,谢长公子好意。”
俞繇微笑以对:“那你们早些回去。”
薛疏欲盖弥彰地添话:“乡下来的远亲,没见过什么贵人,又不善言辞,并非不尊敬长公子,望见谅。”
“无事。”
俞繇又回到车上,幼弟坐在他身边,天真无邪。
“阿兄,三姐夫抱着的人是谁啊?”
他看着幼弟又被扯乱的衣裳,无奈为他整理,并教导他俞氏子弟永远要端着应有的风度和体面。
十来岁的孩子点头,下一番话却叫俞繇冷得心惊。
“三姐夫为什么要带别的女人走?三姐知道了肯定会不高兴的。阿兄不是最疼三姐了吗?以前那么撮合三姐和姐夫,现在看着姐夫抱着一个狐狸精……阿兄你就不气吗?”
他最疼俞沁吗?
他为什么要偏疼俞沁?论血缘,二妹和他一母同胞应最亲。论私情……
俞繇不敢论。
他和父亲之间的龃龉,原来那么早就存在了,他也会怨父亲让言攸成为他的妹妹。
“阿兄,你怎么不说话?”
俞繇脊背微颓,声线僵冷地回他:“三妹过世两年有余了,薛知解是一个活人,活人就会有情有欲,他要娶谁做续弦做侍妾都是他的自由……”
“续弦、姨娘……好吧。”幼弟认了他所说的。
马蹄声远了,散开的行人又布满街道。
薛疏松开言攸,她提着一点裙角看,抿唇不语。
“早点回去,换身衣裳就好了。”薛疏把纸伞倾过去一点,直直挡下吹来的雨丝。
黄昏时,薛府迎来一位娉娉婷婷的女客,让那些家奴不知所措,囫囵唤了声“姑娘好”。
陆氏得了声响,在搀扶下走出来:“知解呢?”
“母亲。”
言攸暂时没作声,薛母却主动提问:“刚才怎么听到他们在喊姑娘好?”
陆妙母女已经被他赶出去了,府上哪还有什么姑娘。
言攸扶着她的手,乖巧出声:“夫人安好。”
年轻女儿家的手丝缎一样滑软,陆氏道:“还真是个姑娘。”
仆妇在她耳边笑:“还是个嫽俏的姑娘。”
“知解带姑娘回府做什么?”
“唉呀,夫人你还不知吗?”仆妇一阵揶揄。
因为陆妙之事,陆氏埋怨了他好久,讲他不留情面、不计后果。那嘴长在别人身上,造谣好不轻易?叫京中人知道薛家怎样对待落魄亲族,影响了名声也影响前程。
再加上她也不想成日里催薛疏成家,但她的阿衡已经没了,薛家就指望他一个了。陆妙娇蛮一点,但也会讨人欢心,陆氏才会存着让陆妙留在薛府的心。
薛疏一记冷眼扫过,老仆妇顿时周身发冷,赶忙道歉:“奴婢失礼!奴婢不该肆意揣测!”
言攸螓首低垂,亲自告知陆氏:“夫人,我家人被有权有势的人陷害,只剩下我一个了,无处可去,才求到了薛府。”
陆氏听着这些话好生耳熟。
薛疏言简意赅:“一个师妹,帮衬过我不少,她遭了难,我便答应给她一处栖身之所。”
陆氏没有立刻松口,绷着脸时也有股压迫。
“亲眷能赶出府去,不相干的外人就能领进来?”
薛疏召来一名丫鬟,安排她照顾言攸的起居。
“你先回避吧,我会处理好的。”
言攸不忘给陆氏拜别,随后和那名丫鬟去了别处。
薛疏一向不与陆氏争执,等她说够了才开口。
“说到底,母亲还是在怪我赶走陆妙母女。”
陆氏被他拆穿后也是挂不住,半靠在桌上,侧过身不再面对薛疏。
“父亲死后我一直竭力撑起薛家,那些薄情寡义的亲族就该摆脱。”薛疏吹开茶沫,淡淡说着。
陆氏那双瞎眼已经许久没体会过泪流的感觉,这会子却有些湿润。
“可那是一个外人,你拿外人和亲人比吗?”
只是人心啊,谁算得清,名为亲缘关系的丝线,捆住的究竟是情义还是利益。
伤人的话急停在嘴边。
他本要说:眼睛瞎了,心总不能也瞎了。
变成了:母亲记性不好,能把他们的嘴脸忘得一干二净。
陆氏其实没忘。
她是真心盼着薛疏好,而薛疏也是真心实意地恨踩高捧低、趋炎附势之人。
到最后,陆氏唉声叹气:“她无名无分的,能在薛府待多久?”
薛疏说得煞有其事。
“我已属意于她。”
“不会让她无名无分。”
“只是暂时让她做薛府的表小姐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