凝晖堂的鎏金铜炉里燃着龙涎香,烟气盘旋而上,缠在描金的梁枋上。沈微萤站在偏厅的廊柱后,手里捧着砚台,指尖沁出细汗。厅内觥筹交错,皇子公主们的笑语混着丝竹声飘出来,衬得她身上的青灰宫装愈发寒酸。
“那是谁?”斜对面的锦凳上,一位穿朱红蟒袍的王爷忽然发问,目光扫过沈微萤,带着审视,“偏厅怎么会有这样的宫女?”
旁边的明慧郡主立刻接话,声音不大不小,刚好能让周围的人听见:“回王叔,这是换衣局的宫女,不知走了什么运,竟能来凝晖堂伺候。”她说着,故意把茶盏往案上一磕,“哎呀,手滑了,还劳烦沈姑娘来擦擦。”
茶渍溅在明黄色的桌布上,像朵难看的污渍。沈微萤咬了咬唇,拿起帕子走过去。刚弯下腰,明慧郡主忽然抬脚,装作不经意地往她膝弯一勾——
沈微萤踉跄着往前扑去,手里的砚台脱手而出,“哐当”一声砸在地上,墨汁溅了满地,连带着溅了旁边昭阳公主的裙角。
“放肆!”昭阳公主尖叫起来,指着沈微萤的鼻子,“你个贱婢,竟敢弄脏本宫的云锦裙!”
周围瞬间安静下来,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沈微萤身上,有嘲讽,有鄙夷,还有看好戏的。她跪在地上,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,声音发颤:“奴婢该死,请公主降罪。”
“降罪?”明慧郡主冷笑,“依我看,直接拖出去杖毙算了,省得污了殿下的生辰宴。”
“谁敢动她?”
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厅门口传来。萧景琰穿着件十二章纹的太子蟒袍,玉带束腰,衬得他身姿挺拔。他刚从殿外进来,墨发上还沾着点雪粒,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的沈微萤身上,眉头瞬间蹙起。
“太子哥哥,”昭阳公主委屈地指着裙角,“她弄脏了我的裙子!”
萧景琰没看她,径直走到沈微萤面前,弯腰捡起地上的碎砚台。那砚台是端州贡品,石质细腻,此刻却裂成了好几块。他的手指拂过碎片上的墨渍,忽然看向明慧郡主:“刚才是你绊了她?”
明慧郡主脸色一白:“我没有……”
“是吗?”萧景琰目光扫过旁边的侍立太监,“去查,刚才是谁在偏厅走动,看见了什么。”
太监刚要应声,上首忽然传来一声威严的咳嗽。皇上放下玉杯,龙袍上的金线在烛火下晃眼:“景琰,不过是个宫女犯了错,何必动这么大的肝火?传朕的旨意,杖二十,发去辛者库便是。”
沈微萤的心猛地一沉。辛者库是宫里最苦的地方,进去的宫女就没一个能活着出来的。她死死攥着衣角,指节泛白,却不敢再说话。
“父皇,”萧景琰忽然开口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大堂,“她是儿臣的人,犯错也该由儿臣来罚,就不劳父皇费心了。”
满座哗然。谁都知道太子性情骄纵,却从未敢在皇上面前如此顶撞。皇上的脸色沉下来,手里的玉杯捏得咯咯响:“放肆!一个卑贱的宫女,也配让你为她说话?”
“在儿臣眼里,她不是卑贱的宫女。”萧景琰往前一步,目光落在沈微萤身上,她的发髻散了,鬓角的银兰花簪歪在一边,脸上还沾着点墨渍,像只受惊的小兽。他忽然想起那日她在暖阁里吃糖的样子,嘴角的梨涡浅浅的,比御花园的花都甜。
“够了!”皇上猛地拍案,龙椅发出沉闷的响声,“今日是你的生辰,朕不想动气。来人,把这宫女拖下去!”
侍卫应声上前,刚要抓住沈微萤的胳膊,萧景琰忽然挡在她面前。他的个子比侍卫高些,背影挺得笔直,像株风雪里的青松。“谁敢动她?”
“景琰!”皇上气得发抖,“你为了个宫女,要违逆朕吗?”
“儿臣不敢违逆父皇,”萧景琰低头,声音却异常坚定,“但儿臣想求父皇恩准,把沈微萤调到东宫,伺候儿臣的笔墨。”
这话一出,连皇后都愣住了。她刚想开口劝说,却被皇上瞪了回去。
“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?”皇上的声音冷得像冰,“她是换衣局的宫女,身份低微,如何能伺候东宫?传出去,岂不让天下人笑我皇家没规矩?”
“规矩是人定的。”萧景琰抬起头,目光灼灼,“儿臣记得父皇曾说过,贤才不问出身。沈微萤虽为宫女,却心思细腻,做事妥帖,儿臣身边正缺这样的人。”
“你这是强词夺理!”皇上站起身,龙袍扫过案上的供品,一个玉碗摔在地上,碎成几片,“朕不准!”
沈微萤跪在地上,浑身发抖。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刺在背上,有同情,有鄙夷,更多的是看好戏的。她知道,太子这么做,无疑是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。她张了张嘴,想说“奴婢不敢”,喉咙却像被堵住,发不出声音。
“父皇若不准,”萧景琰忽然屈膝跪下,声音平静却带着决绝,“儿臣便在这凝晖堂外跪到父皇应允为止。”
满座皆惊。谁都没想到,一向骄纵的太子,竟会为了个宫女跪谏。昭阳公主急得跺脚:“太子哥哥!你疯了吗?为了她……”
“住口。”萧景琰没回头,目光始终望着皇上。
皇上气得脸色铁青,指着他说不出话。殿内静得可怕,只有铜漏滴答作响,敲在每个人的心上。
过了许久,皇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:“陛下,景琰也是一时糊涂,您别气坏了身子。今日是他的生辰,不如先……”
“糊涂?”皇上冷笑,“他这是被迷了心窍!”他的目光落在沈微萤身上,像淬了毒的刀子,“你到底给景琰灌了什么迷魂汤?”
沈微萤慌忙磕头,额头撞在金砖上,发出闷响:“奴婢不敢!奴婢从未……”
“父皇!”萧景琰打断她,“此事与她无关,是儿臣自己的意思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放软了些,“儿臣知道,让她伺候笔墨不合规矩。儿臣可以先让她在东宫当个洒扫宫女,等日后立了功,再请父皇赐她名分。只求父皇今日,别再罚她。”
皇上盯着他看了许久,见他跪在地上,背脊挺得笔直,眼神里的执拗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。他忽然叹了口气,挥挥手:“罢了,罢了。今日是你的生辰,朕便依你这一次。”
萧景琰猛地抬头,眼里闪过一丝光亮:“谢父皇!”
“但你记住,”皇上的语气依旧严厉,“东宫不是换衣局,若她犯了半点错,朕绝不轻饶。”
“儿臣谨记父皇教诲。”
皇上没再说话,转身拂袖而去。皇后忙跟上去,临走前深深看了沈微萤一眼,眼神复杂。
宾客们见皇上走了,也纷纷告辞。明慧郡主经过沈微萤身边时,故意踩了她一脚,低声骂道:“贱人,别以为进了东宫就能飞上枝头,有你哭的时候!”
沈微萤疼得蜷缩了一下,却没敢作声。
人都走光了,凝晖堂里只剩下她和萧景琰。他站起身,走到她面前,弯腰伸出手。他的掌心很暖,带着点龙涎香的味道,轻轻握住她的手腕。
“起来吧。”
沈微萤被他拉起来,腿一软,差点又摔倒。他扶着她的胳膊,目光落在她额头上的红印,眉头皱了皱:“磕疼了?”
她摇摇头,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下来,砸在他的手背上,滚烫的。“殿下……不值得的。”
“有什么不值得的?”他拿出帕子,笨拙地替她擦眼泪,帕子上绣着只小老虎,是上次她缝护腕时,他让绣娘加的。“以后在东宫,没人再敢欺负你。”
沈微萤看着他,他的脸颊还带着点少年人的青涩,眼神却异常认真。烛火在他眼里跳动,像落了满眶的星辰。她忽然想起那日在落叶堆里捡到的玉簪,断了的梅花角,原来早就被他记在心里。
“走吧,”他松开手,语气轻快了些,“带你去东宫看看你的新住处。”
沈微萤跟着他走出凝晖堂,雪不知何时停了,月亮从云里钻出来,照在地上,亮得像铺了层碎银。他的蟒袍拖在地上,扫过积雪,发出簌簌的声响。
“殿下,”她忽然开口,声音细若蚊蚋,“您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萧景琰回头看了她一眼,月光落在他的侧脸上,睫毛很长,像两把小扇子。“因为我不想再看见你被人欺负。”他顿了顿,忽然笑了,“而且,你的桂花糖做得比御膳房的好吃,留在东宫,我随时都能吃到。”
沈微萤的脸瞬间红了。她想起自己偷偷藏在床板下的糖罐,原来他早就知道了。
走到东宫门口,小禄子正提着灯笼等在那里,看见他们回来,忙迎上去:“殿下,沈姑娘,房间都收拾好了,就在暖阁旁边的耳房,暖和得很。”
萧景琰点点头:“你带她过去吧,再让人送些伤药来,她的额头磕红了。”
“是。”
沈微萤跟着小禄子往耳房走,回头看了一眼。萧景琰站在宫门口,月光洒在他身上,像给他镀了层银。他也在看她,见她回头,朝她挥了挥手,嘴角的梨涡浅浅的,比天上的月亮还亮。
耳房很小,却收拾得干净。炕上铺着厚厚的褥子,桌上放着个新做的针线筐,里面的丝线五颜六色的,还有个白瓷瓶,正是他上次给的冻疮膏。
小禄子放下药,笑着说:“沈姑娘,殿下为了让你住得舒服,特意让人把这耳房重新修葺了一遍,连炭火都是上好的银骨炭呢。”
沈微萤摸着温热的炕沿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,暖暖的。她拿起桌上的银兰花簪,重新插好,想起张嬷嬷的话,眼眶又有些发热。
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,已是三更天了。沈微萤躺在炕上,闻着淡淡的炭火气,却怎么也睡不着。她想起生辰宴上他跪在地上的样子,想起他挡在她面前的背影,想起他掌心的温度。
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转,甜丝丝的,又带着点酸涩。她知道,进了东宫,以后的路会更难走,明慧郡主的刁难,宫里人的白眼,还有皇上那严厉的眼神,都像刀子一样悬在头顶。
但她不后悔。
她摸了摸鬓角的银兰花簪,想起萧景琰说的那句“没人再敢欺负你”,嘴角忍不住弯了弯。
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,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影子。沈微萤闭上眼睛,仿佛又闻到了桂花糖的甜香,混着暖阁里的墨香,还有他身上的龙涎香,在寒夜里,酿出了一点微醺的暖意。
她知道,从明天起,换衣局的沈微萤就不在了。往后,她是东宫的宫女,是伺候太子笔墨的沈微萤。
而那个藏在心底的秘密,像颗埋在雪地里的种子,只等着春天一来,就能悄悄发了芽。